衣堍读书两百零六｜对话何志发（七） ——《留痕》背后的故事

辣椒妹 · 发表于 2022-10-26 09:05:51

对话何志发（七）

——《留痕》背后的故事

“不考虑处关系”

衣：会不会是遭人嫉妒呢？

何：我35岁多作副县长，嫉妒确实占很大成分。你看到我写的那个检查，有句“盖棺论定”。就是那句“盖棺论定”引起了很多老资格的反感，他们说他有好大个官哪，我们提起脑壳打江山闹革命，都没说啥子官咯；啥子论定，他都“盖官论定”？这是当初批判得最多的一句话。你说‘盖棺论定’的‘棺’，与‘当官’的‘官’，各是一个字呀，他们混淆是非，嗨。还有就是给老干部配车子的问题，说我对老干部有刻骨的仇恨。

衣：这个处理还是蛮重的，我看您也有些接受不了，是在家待了四十多天才去供销社上班的。

何：是呀，谁遇到这样的事，恐怕都难以接受。如果没有看到小人书《司马迁》，恐怕还要多些时间才能释然。

是呀，四年前突然一纸命令调我到县级部门担任副职，我都难以接受，郁闷了好些时日，何况何老是免职？

长毛兔1984

2008年，马武辣椒示范基地

衣：我觉得您是一个懂技术的干部。您看，您在沙子区发展天麻，到陕西宁强买种时，去每家每户栽一窝天麻去学技术，后来发展兔，发展蚕桑，发展辣椒，退休之后养鱼，都在钻研技术，成为行家专家。那天我给您发了一段《无出路咖啡馆》里的一段对话，主人公“我”由男朋友戴维斯这个外交官能否从副大使升任大使引发的一段对话：

“因为我原来以为美国这地方，才干、学识是一个人成功的全部要素。现在我一看，溜须拍马，走关系拉帮派在哪儿都一样。在哪儿都不需要一个端庄的人品，即使他浑身才华乱发光。”

“你认为安德烈·戴维斯才华很大？”

“不是很大，是巨大。”

“所以你坚信他在外交界前途远大？ ”

“不，那么大的才华就没什么用了。在官僚里面混，真才实学是浪费。这个问题上，全世界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平庸、无耻，来点儿个人魅力，就齐了，保你做个优秀政客。”

“听上去你很欣赏戴维斯。”理查脸上有了点儿轻淡的醋意。“不是听上去，是实际上。我很欣赏安德烈。”我欣赏有什么用？提不提升他又不来问问我的意见。

才华只是一个点缀，还要会混关系。仅仅注重自己才华的提升，可能走不远。在官场上混关系，我们以前以为只是中国特色，但是通过严歌苓的这个小说，我们知道混关系是世界通用粮票。

您也是很有干事的才华，支部书记干出了吃饱肚子、还交出了出售贸易粮的成绩，成了公社副书记，不久就成为书记，然后就成为主持区委工作的区委副书记，而且在担任区委书记不久就升任副县长。您一路走过的不平常路，都是干出来的。成，在干。但是您当副县长，然后被撤职，也可能与干有关。您一心扑在干事上，觉得只要把事情干好就OK了，关系处理不处理没关系……

何：不考虑处关系。

衣：您也没有多少时间来处理关系。您一路走来，靠实力说话，就形成了惯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实力，办事的能力，影响了一个人在仕途能力的充分发挥。

何：你的这个讲法是对的。

衣：您曾经问我，为什么要花时间来和您交谈，为什么要花精力来写您，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想从您的人生中找到一些做官的经验教训，从而给一些年轻的朋友在从政路上一些有益的启示。我在看您的这本书稿，我其实也在总结梳理我的人生，在我有限的从政经验来看，做事是很简单的，但是官场很难混。我从您的书稿中仿佛看到了缩小版的我，我就感觉到，我和您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是技术型的干部。您干一个事，是把它钻研透了的，无论是在人民电站修电站成了半个石匠半个木匠，当支部书记推广良种搞农田水利建设，后来当公社副书记、书记，都是在干一件事！

何：但是实在地说，干一件事，你不把他钻研透，那是不行的，自己认为，干啥事必须钻透。

衣：嗯嗯，您的这个体会，我是有同感的。我在三星乡工作的时候，想借用宅基地复垦政策来推动居民点建设，我把宅基地复垦的政策研究得透透的，随时能够给干部和群众解答疑惑；我想推动三星的旅游业发展，我能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地说清楚每一处美景的前生今世；在发展三星香米的时候，说起米事，少言木讷的我，可以不停歇地说两个小时不重复的话。因为您干得很出色，提拔为领导，后来当副县长、蚕桑公司总经理、县委副书记、县人大主任的时候，主要精力也是埋头在干事。

但是，仅仅如此，或许是不够的。为官是在做人的工作，不善于处理好人际关系，不把大多数人团结起来一起做，也是不行的。您在桥头做区委副书记主持工作期间，您的主要精力、您把所辖的七个乡的党委书记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修建到三益乡的公路上，结果没有弹好钢琴，贻误了其他工作，因此您在干了几个月之后并没有成为区委书记。您在谈话中也说起，您在地区仁蚕桑局局长期间，地委领导曾找您谈话，准备安排您去彭水县做县委书记，您觉得自己不太合适，没有去。您在多个场合的讲话材料也说起，您当过主要领导，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当副职，您是一个最称职的副职领导。我觉得，您对自己的评价是中肯的。

“遭你昨天电话辱骂，难忍这奇耻大辱”

衣：我看您在县供销社主任任上写给地区供销社主任的信，蛮有意思，把您血性男子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哈。

致涪陵地区供销社主任X X的公开信

X X主任：

你好，遭你昨天电话辱骂，难忍这奇耻大辱。思前想后有简言作答之必要。

一、你电话中指责：“你把信到处送，像发传单一样，完全是文化大革命造反派。”你8月1日给我私人的信，但又送给县委、政府、财办、地社各主任、各科室处。还用《简报》形式发各县委、政府、各县供销社，并且许多内容与事实完全不符，你用意何在，不得而知。我收信后写了那两封简短的信，主要是解释、说明真实情况，内容和措辞上没有出格和不礼貌的地方。然而则招来你的辱骂，至于你所指的到处送的问题，由于我涉世不深，不懂世礼，只好跟你学，你给我的信，发到哪里，我就将给你的回信送到哪里，这算是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假如说这是发传单是造反派，你是我的老师，你先造反，是你教我造反。有你这样“造反派的老师”，还怕什么？

二、你在电话中凌辱我：“你被贬了职，不满，不外乎是想当官。”我对此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也不想开脱。只是让我想起庄周的《列御冠》的两则故事：“南方有一种叫凤凰的鸟，从南海飞到北海，途中非梧桐树不停息，非竹子结的果实不吃，非香甜的泉水不喝，可是猫头鹰得到腐烂的老鼠，生怕凤凰来争，于是发出‘吓’的怒声。”请你不要“吓”，我不会与你争死老鼠的。另一则是：“秦王有病召医，破瘫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我不想得车，不想给秦王治病，你已经得车五乘，还打算得多少车？

三、你在电话中说：“有你这样的共产党员吗？根本就不够一个共产党的资格。”我和你接触中，你我做了一个比较。如说资格来说，你是南下干部，做过县长，你是老资格。如说够不够，我自认为比你够，至少我不像你，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你还记得去年，行署开多种经营会动员大办榨菜，头天晚上你提前召开我们10个县的供销社主任会，你叫我们不要积极种榨菜，种榨菜是乡镇企业局的事，与我们供销社无关。第二天你上台表态，你比任何人都积极，你很会说，把种榨菜的好处，从国外说到国内，从天上说到地下，无非是在行署领导面前讨好卖乖。光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你的丑恶嘴脸，还配在我面前讲什么共产党员够不够格啊！

四、你在电话中挖苦我说：“你只有这样个水平，亏你还当了几天县长。”我自认比别人说不上水平，但和你相比至少不相上下，有的地方水平我还比你高。我俩发生的这场争战是你首先挑起来，你是我的领导，你这样的工作办法、对待下级的态度，你给我的私人的信，又到处乱发，首先说明你领导水平之低下。第二，去年4月你召开我们各县主任开会，给我们送一纪念品，并开了一张假发票，叫我回县报销，你这样县上出钱、你领人情，说难听点，这叫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背地你不知开了多少假发票，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有你这样“高水平”的人，才能干出来这样的“好”事。

五、你在电话中问我：“还打算写多少封信，不要认为县委、县政府有人支持你，告到中央我某某也奉陪到底。”不要把县委、县政府扯进来，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一对一的较量。你是南下干部、老革命、老资格，我是一个被贬职的落难之人。你穿金戴银，我连草鞋都没有，两块赤脚板，谁又怕谁。我从来没告过人，告别人的状我认为是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无需奉陪，更不用到底。你问我还打算写多少封信，这是个人秘密暂不告诉你。才两封就把你气得这个样子，你要有思想准备、精神准备，我很担心你一直身居高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以欺凌别人为乐事，心狭而体胖，肥头大耳容易得高血压，劝你先吃降压药，再看信。不要像周瑜那样，我小小蚁命，可担当不起啊，不过可以透露一点，你如果有兴趣，暂定100封。我俩好好切磋切磋，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写的，有的是内容，不会重复的。

指鹿为马的故事已过了上千年，我一不是鹿，二不是马，我是一只不听驯的泼猴，是一粒蒸不烂、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

对你大大不恭了，请恕罪。

你的“学生”何志发

1987年8月23日

衣：这封信也是您心中怨闷情绪的自然外泄哈。

何：确实很气人，也很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