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堍读书一百八十四|复杂的人性 ——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十）

辣椒妹 · 发表于 2022-9-19 14:21:35

衣堍读书一百八十四

复杂的人性

——读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十）

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她的作品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她所写的这片土地受到广泛关注。她的作品展现了“苏联人”对卫国战争（从参与战争女性的角度看待卫国战争的《战争中没有女性》、从参与战争儿童的角度看待卫国战争的《最后的见证者》）、苏联侵略阿富汗战争（《锌皮娃娃兵》）、切尔诺贝利核泄漏（《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苏联解体（《二手时间》）的认识。如何看待这些大事件，确实是世人所关注的问题。

这当然只是她的谦辞。因为仅仅如此，她的作品不会传播这么广，不会传播这么久，也不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在梳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这五部作品时，我发现她通过不同的视角来看待同一个问题，她触及到了问题的本质，比如复杂的人性，我们看她的书，也可以看到我们身边的人。

一、人性的亘古不变

“人性的进化是很慢很慢的。”白岩松在《白说》里题为《文字停止之处，音乐开始了》的演讲中说，“人性这个参照系，请尽管对它放心，最基本的东西永远不会变。就好像古往今来的情书，无论用鹅毛笔写，还是用圆珠笔写，还是用键盘敲、手机输入，形式上千差万别，但脸红心跳的感受从未改变过。”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中，也时时处处能够感受到这样的人性判断，“从古罗马时代到现在，人类都是没有改变的……” （《锌皮娃娃兵》）“我们各不相同，但我们处处相同，无论在那边还是在这里。” （《锌皮娃娃兵》）“实际上，在一个人的身上会发生所有的一切。”（《二手时间》）

二、对人性的不信任

“这种对于普通人性的不信任，每次都令我震惊与无奈，这是企图用理想和理念去偷换和替代生活本身。那些司空见惯的温暖，其实却是冰冷之光。”（《战争中没有女性》）“神话早已取代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他的双胞胎。” （《战争中没有女性》）

我们国家几乎完全是按照苏联的模式建立起来的，在改革开放之前，我们也批私斗修。白岩松在《被念歪的<道德经>》（《白说》）说：“在荒唐的岁月里，以为人性中的‘私’是可以被斗掉的，结果经济几乎走向崩溃的边缘。”同时，“一味地宣传‘大公无私’，鼓励‘见义勇为’和‘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是扭曲的价值观。” （《中国人不缺德，可是缺啥？》）用神话培养出来一群怪物，白岩松发出疑问： “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会去爱别人、爱社会呢？”

尊重人性，或许是一个现代社会制度应该有的理性。不尊重不信任普通人性，“企图用理想和理念去偷换和替代生活本身”，让物质匮乏的人们生活在“乌托邦”神话社会里，或许是苏联最终解体的缘由之一。白岩松认为，我国改革开放的成功，就是尊重了、顺应了人性自私的这个特点。

三、人性的多样

“他们往往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当时的人和现在的人，年轻人和老年人，战争时期的人和战争之后的人。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一直甩不掉那样一种感觉：从一个人身上，我同时在倾听两种声音……” （《战争中没有女性》）人性是多样的，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表现出不一样的人性，正是复杂人性的表现之一。“请您不要把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即1979年到过那边的人弄混了。”（《锌皮娃娃兵》）

四、特殊环境中的人性

在战场上的人，不能把敌人看做是人，否则，这仗就没法打：“战争本身的心理学很简单，对于我们来说，阿富汗人不是人，而我们对他们来说同样如此。彼此不能把对方看成是人，看成是人，就下不了手。” （《锌皮娃娃兵》）在条件艰苦的战场上，“狠毒”的人性便显现了：“我在战争中明白了，人身上的人味并不多。没有食物的时候，人变得残酷无情；感觉不舒服时，也会变得残酷无情。” （《锌皮娃娃兵》）在不是你死就是我忘的战争中，坏人的人性就会暴露无遗：“在战争中你会了解很多，人比野兽还要坏。是人杀死人，而不是子弹。”（《二手时间》）“我们当家人常说，开枪的是人，而提供子弹的是上帝。人各有命！”（《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人性之恶竟然如斯：“劳改营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人。” （《二手时间》）

五、仇恨的化解

“我拿出一个面包，掰了一块给了他。他拿在手里………还不敢相信。他不信我会给他面包………不相信！我当时心里是幸福的………我为自己不去仇恨而幸福。我当时也为自己的行为而惊讶……他们虽然指责我们，但自己也把面包给了俘虏兵，还有粥，而且还给加了些黄油。” “我们恨也恨累了，打也打累了。”（《战争中没有女性》）在《最后的见证者》中也有这样的场景，苏联大妈给衣衫褴褛的德国俘虏蔽体保暖的衣服，给骨瘦如柴的德国俘虏充饥的食物。保育员的孤儿们，在自己处于饥饿的状态仍然给俘虏给食物：“女保育员批评了我们，因为发生了女孩饿昏的事，但是我们仍然偷偷地为这些俘虏留食物。” 仇恨在同情心同理心中化解。

六、推诿的个体和彼此撕扯的整体

我们每一个人是要自主地选择，并对自己的行动负责，还是要盲目地服从集体，遵从上级？是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反思的主题之一。对于在集体至上的共产主义教育中成长起来的苏联人而言，更多的是服从，国家有难，妇女、儿童也争着上前线打德国鬼子；许多志愿者在没有任何防护设施或者防护措施不到位的情况下，参与到切尔诺贝利核泄漏的阻击战；怀着满腔热血奔赴阿富汗战场。“我们没有医生，没有教师，没有记者，没有科学家，我们所有人只有一个职业，那就是苏联人。”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

即使不愿意服从，也会遭到解职、关禁闭，甚至上军事法庭。当然，出现问题，尤其是在发现参加的阿富汗战争是非正义的侵略战争之后，参加的人都为自己开脱，“一种自我保护的有效办法：‘这事责任在他………这事责任在他们……’”（《锌皮娃娃兵》）“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而不是参与者。”（《二手时间》） “每个人都在给自己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历……我发现，生活中可怕的事情总是不声不响中自然地发生……”（《切尔诺贝利的祭祷》）“她回答说：‘都是因为希特勒……’‘不是希特勒亲自做的，而是你们的孩子和丈夫杀的人……’”（《战争中没有女性》）但是， “我们彼此太贴近了，任何人都休想逃避。” （《锌皮娃娃兵》）

七、非法谋私的人性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中，多次写到大发“战争财”的情形，在《锌皮娃娃兵》里，“我见过有人用兑换券，从医务人员手中购买黄疸病病号的两杯尿，他喝下去，病了，医务委员会让他病退。我见过有人怎样用枪打掉自己的手指头，怎样用雷管、用机枪的闭锁机让自己残废。我还见过有人怎样用一架飞机同时把锌皮包的棺材，还有装满皮毛、牛仔裤、女人裤衩，以及中国茶叶的箱子运回国去……”在《二手时间》里，苏联解体初期，成为暴发户的绝大多数就是苏共高官及其裙带亲戚；在《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中，“一位集体农庄主席给辐射检测专家分队送来一箱伏特加，希望不要把他的村子写进疏散名单里；另一位也送来了一箱伏特加，想让他的农庄迁走，因为有人已经承诺给他一套明斯克的三居室住房。”在大撤退时，因为贿赂的原因，一方面，一群托儿所的孩子不能运走，另一方面，两辆汽车还在装运领导家里的家具，甚至“包括几个三升罐装的腌菜”。在核电站建设的时候，“多少水泥、板材、钉子、砂子从工地被偷运到临近村子换钱，换一瓶伏特加酒……”在《二手时间》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借受访者的口说：“没有一次革命能消除这种非法谋私。”岂止是革命不能消除？

八、利益至上的人性

在《切尔诺贝利的祭祷》里有一段对话：

“今年蘑菇有好多。蘑菇多，浆果也多，就像种出来的一样。”

“那些都是被污染的……”

“你这人傻了………谁让你吃了？把它们收起来，晾干，再运到明斯克的集贸市场卖。你马上就是百万富翁了。”

这不仅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白俄罗斯，我们身边也有这样的人，那些不吃自家喂养的猪、不吃自家种出来的菜……

“在同一个集体农庄，可能这块地是‘干净的’,而旁边的一块可能就是‘脏的’。在‘脏的’土地上劳作，得到的报酬更高，他们都想去，而不愿意去‘干净的’地里干活……”（《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把现实中的利益看得更重，或许也是人的天性之一。

“没人帮忙，无人问津……（沉默）没有坏人，也没有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二手时间》）我们应该记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

九、冷漠的人性

“只有亲友在啼哭，其他人的生活和往常一样，因为这种事还没有轮到他们头上。”（《锌皮娃娃兵》）切身之痛，只有关乎自身，才会痛切心扉。硬币的另一面是，悲悯的情怀也是——“真相是，人类仅仅会可怜自己，但不会可怜别人。”（《二手时间》）因此，不要给人以非人的考验。“古人早就说过：‘不要唤醒沉睡的狗。’不要给人以非人的考验，他经受不住。”

十、感性的人性

“自己的行为由心来检验，而不是理智。”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特朗普的疯狂追随者，那些跟风实施网暴的人，他们的行动都不是理智驱使的，都是情绪动物。

十一、短暂的记忆

“人们急于忘记过去，抹掉痕迹，是因为他们积累的大量见证有可能会成为一种罪行，往往会赔上自己的一生作为代价。在祖父母一代之后，没有人再知道任何当时的事情，也就不会去追根寻源了。人类创造历史，却活在眼前。记忆总是短暂的。” （《战争中没有女性》）贵人多忘事。多忘事的，或许不一定是贵人，多忘事是普通人性之一。